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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所屬書籍: 都市風流

  一

  冬天悄悄地降臨了。夏季的綠、秋季的黃都相繼隱去,讓褐色和灰色所替代。光禿禿的樹枝和莊嚴聳立的建築物也都蒙上了一層冷色。但街上年輕姑娘的俏麗的時裝,鮮紅、嫩黃、翠綠、海藍等鮮艷的毛衣外套,薄呢大衣和漂亮的紗巾小帽,使這城市的冬景改變了它呆板冷寂的畫面,有了幾分熱烈、生氣和嫵媚。

  季節的變化使城市的外表變得冷峻了。然而,它的內里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活潑,節奏有力地跳動著。街頭廣告牌一次次刷新,拿著「天鵝牌」冷燙精的黑髮女人,變成了捧著「威娜寶」香波的金色女郎;商場的霓虹燈由雙管單色變成了多管多色;自由市場里主婦們照例和小販們討價還價,分毛必爭;每日上下班時,公共汽車裡仍然和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密不透風;物價、獎金和各種門類的有獎儲蓄仍舊是人們熱衷的話題;公園的早晨,老人依然聚集練操習拳,晚上戀人相依相伴,全然不顧天氣的冷暖。……生活像以往一樣地繁忙,緊張。

  鳳凰橋工地上塵土飛揚,運送灰沙石的汽車駛進駛出,一里方圓的工地,被一圈木板圍起來,隔開了外邊的生活和裡邊爭分奪秒的奮戰。在這裡邊的許多人,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外邊的世界了。琳琅滿目的繁華商店,穿著五顏六色時裝的人群;菊花爭妍的公園,以及熟悉的大街小巷和溫暖的家,這一切一切彷彿都離他們很遠很遠。他們迷住了工程,全身心投入了緊張的施工。

  楊建華驅車來到鳳凰橋工地,自開工以來,幾十個夜晚他是在這個工地度過的。鳳凰立交橋,被閻鴻喚市長稱之為環線這條長龍的「眼睛」。事關大局,他理解市長的話,這一仗打漂亮了將會影響、牽動工程全局。二公司承包的三座立交橋,兩段路進展神速,三座橋都已完成了清除現場,澆鑄承台,打樁,築橋墩和帽梁幾項工程。兩個築路隊也完成了三分之二的鋪路任務。儘管冬季施工要比夏秋兩季要困難、艱苦,但工人們憋足了勁兒,進度一點沒落下。楊建華這些日子日夜在幾個工地轉,工人連班,他也不分晝夜,這兒的氣氛和施工的每一環都緊緊地系住了他這個指揮員的心。他彷彿又感受到了當年幾十萬知青向荒原開戰的氣魄與心境。

  他繞過工地材料堆,走到在澆鑄混凝土的老隊長跟前。

  「老隊長。」他招呼著。

  「你怎麼又來了,不是告訴你睡一下嘛?信不過我?快去睡,幾天沒合眼了,人又不是鐵打的。全公司這麼大攤子,經理垮了,是鬧著玩的?」

  楊建華笑笑:「來回的車上早迷糊了幾覺,年輕輕的,哪兒那麼容易垮?我擔心的是您。」

  老隊長的肝病這些日子又犯了,但他就是犟,不肯歇:「我?人到了這歲數,覺就少了,躺在床板上也是烙大餅,不如忙活點得勁兒。」

  「老隊長,您就別犟了,該歇就歇,有病就得早治,後邊還有的是工程等著你呢。」

  「嘿,我吃著葯呢,自己的毛病,我自己清楚,用不著你嘮嘮叨叨。就是去醫院看病還不就是給這號葯,還得搭上半天時間,挨個兒,受氣。」老隊長直直腰,叮囑旁邊澆鑄的幾個青工,「仔細點兒,小心毛坯眼兒。」然後,朝另一個橋墩走去。

  「老隊長!」楊建華趕緊喊住他,「您派幾個人跟大伙兒打個招呼,一會兒,我請幾位外國專家參觀。」

  「都啥時候了?請外國人湊熱鬧,添亂。我就煩今兒一撥參觀的,明兒一撥採訪的,一點忙幫不上,還得搭上人陪著,這時間我搭不起。你可別學著耍花活兒。」

  楊建華笑了,望著老隊長磚紅粗糙的臉:「老隊長,您別小看這一撥撥人,花這麼點時間值得。您沒瞧見,那次小學生慰問之後,大夥勁頭兒多足,孩子們對咱關心,大家長勁兒。報上登了咱們施工隊幾條消息,大夥高興得都快把報紙看爛了,家裡人看見也高興。市長說了,宣傳了咱們,不僅表彰了施工人員,也教育了其他行業的群眾,用咱們這種精神,推動全市各行各業干『四化』的熱情。咱花這麼點時間,貢獻大了。」

  「得,別給你師傅上這一套一套的,外國人也干『四化』?」

  「唉,讓外國人開開眼嘛。有些中國人說外國的月亮圓,一些西方人也覺得自己的圓,讓他們來瞧瞧咱們的月亮,見識見識。」

  「你呀,就是花道道多。」老隊長點點徒弟,轉身去了。

  楊建華知道師傅的脾氣,他嘴上雖犟,可一定是去安排了。他擔任公司經理,受命於艱巨任務之時,深知它是塊難啃的骨頭。上這種活兒,要有一支過得硬的隊伍。這支隊伍的管理不能靠行政命令,管、卡、壓,也不能單靠物質刺激,還要靠人的一股子精神。精神從哪來?楊建華用的法子是舊瓶子裝新酒,一樣酒香溢人。他先搞了個政治動員,講此項工程任務的光榮,對全市人民生活的作用和改善本市交通的重要,以及未來的展望。為大家描繪了一幅將在大家手中描繪出來的城市遠景圖。活兒幹得值,工人們的精神頭兒就上來了,然後又充分利用全市人民對環線的關心支持,點燃市政工人心中的自豪感。再就是搞好後勤服務,他把承包隊甩下的工人,組織起幾個服務隊,看護家屬病人,買煤、買糧、家……為工人服務,工人心暖和,沒有後顧之憂,就輕鬆,底氣就足。

  現在工程已接近最後一段了,前兩期工程質量不錯,後面的質量能不能保證?昨天,他召集了施工隊各組組長和突擊隊長會,專講後期質量,但他還覺得缺一把火,便給史春生去了個電話,詢問鳳華飯店有沒有懂建築的外國客人,他要借借西風。

  半個小時後,外國客人們在史春生的陪同下來到工地。

  大鼻子的到來立即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三位教授兩個美國人一個法國人,都是本市一所大學新聘的教建築的外籍教師。他們用挑剔的目光,轉來轉去,又摸又敲,看著油光瓦亮的混凝土墩台和一絲不苟地幹活的工人,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像人造大理石!」

  「築一個墩台用多長時間?」法國人問。

  「用了五天時間。」老隊長回答。

  「噢!五天!不可思議!」

  陳寶柱得意地對翻譯說:「告訴他們,這還留著量呢!」

  圍著的工人全笑了,老隊長悄悄瞪了陳寶柱一眼。

  臨走,教授伸出大拇指:「中國人這個!」

  一張張經過烈日和冷風加工後的黑色、棕色的粗糙的臉膛容光煥發。

  楊建華對大夥說:「瞧他們驚奇的。」

  老隊長撇撇嘴:「打根兒上我也沒瞧得起他們,早年間……」

  一個工人打斷老隊長的話:「人家機械水平是比咱們先進,可話說回來,人的技術不見得比咱們強。」

  陳寶柱擠上來:「咱們比他們強。再說,他們幹活哪有咱們玩命!」

  「下一步,我們就要上樑、整橋面了。大夥一定要保證質量,干出世界一流水平的活兒,再讓他們驚訝驚訝。」楊建華鄭重地對工人們說。

  「沒問題,經理就放心吧。」陳寶柱拍拍胸脯。

  老隊長瞪著陳寶柱:「有能耐在活兒上見!」

  大家又笑了,散開,各自去幹活兒。

  楊建華鬆了口氣,他要的就是這麼一種氣氛。大家爭強好勝,互不相讓。這就是一種勁兒,有了這股子勁兒,多難上的山也能爬上去。

  可是此刻,他連極容易走的路也走不穩了,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他是靠亢奮支撐著,這會兒,鬆了口氣,頭就開始發暈。他需要立即躺下眯一會兒,他只要找個凳子靠一靠,就立刻聽不到攪拌機的轟鳴和工地上嘈雜的噪音了。他走進隊部,晃動的木板房裡,他直愣愣只看見一張床,一張就像是為他預備的木板床。

  「半個小時。」他對自己說,朝那床走過去。

  「楊經理,你家裡來電話,說你兒子病了,挺重!讓你馬上回去。」電話值班員急匆匆跑進屋。

  兒子,病得挺重!楊建華忽然清醒了,睡意全消。

  「昏睡不醒,一天沒吃東西了。」

  楊建華心裡一陣抽搐。上個月搬家時,小蒙從汽車後面摔下來,昏睡了四天。母親打電話讓他回去,當時工程剛開工,一刻也離不開。幾天後,他抽空回家一趟,小蒙已經好了。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母親卻生了他的氣,狠狠數落了他一頓。奶奶疼孫子,給嚇壞了。這次病會不會跟那樣摔傷有關係?他想打個電話讓服務隊去人幫一下,又放心不下兒子。沒來由的,怎會又昏睡了。

  「汽車就在外邊。」值班員告訴經理。

  楊建華匆匆地坐上了小汽車。

  汽車直奔新居民區。

  楊建華的新居在五樓。起先街里照顧楊元珍歲數大,腿有點毛病,分她一樓,萬家分在五樓。誰知萬老頭一下子就火了,認準街里存心和他過不去。住五樓,他的貨車怎麼辦?他吵著鬧著非要個一樓單元。房子已經分出去了,一樓五樓都不是好樓層,相比之下,一樓進出方便,通廚房還有個十二平方米的小院,所以沒人願跟萬家換,何況他一吵一鬧,反倒讓人覺著五樓比一樓差得遠。楊元珍不願看著街里為難,便把一樓讓給了萬家。

  這會兒,楊建華三步並兩步直奔五樓。

  「唉呀,快送小蒙去醫院,這病病得太突然了。」楊元珍見到兒子,如同見到救星。小蒙蒙突然發燒,她急得去敲鄰居的門,沒人。想想,就是有人,在家的也都是老人,幫不上忙。普店街離衛生院只有七八分鐘的路。可這兒衛生院蓋好了,還沒開張,去市裡醫院得坐十幾分鐘的汽車,從樓門口到汽車站還有兩里路。她抱不動八歲的孫子,已早不是當年抱著機槍找丈夫的年歲,她只能眼巴巴地等兒子回來。

  小蒙蒙赤紅著臉,昏睡著。

  「媽,別著急,去醫院打一針就好了。」建華安慰母親。

  「爸爸。」小蒙忽然睜開眼,輕聲叫父親。

  「小蒙,爸爸來了,咱們去醫院。」建華一陣心酸,小蒙蒙三歲柳若菲就走了。這五年,雖然有母親帶,可蒙蒙的每一點變化都牽動著他的心。他愛兒子,兒子就像他的一個複製品,越大,身上就越明顯地帶著他兒時的特徵。他小時候是「三國迷」,兒子也是魏、蜀、吳不離口。兒時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戰役」之中,自言自語,時而充當將軍,時而充當士兵。一天他下班去接兒子,遠遠地就看見小蒙一個人順著邊道上回家,口中念念有詞,手裡比畫得有板有眼,儼然一個八歲的楊建華自己。

  「橋修完了嗎?」

  「快了。」

  「太好了。」小蒙迷迷糊糊又閉上眼睡了。

  建華抱著小蒙蒙下了五樓,坐車去了醫院。

  「怎麼不好?」女大夫眼皮搭拉著,沒精打采地問建華。

  「這孩子昏睡,嘔吐,一天沒吃東西。」

  女大夫似乎沒有聽見楊建華的話,動作機械地照例依次檢查過喉嚨,心臟,摸摸腹部,隨手開了處方單和注射單,臉上冷淡而平靜。

  平靜,或許沒有什麼大病,可是,冷淡……

  「大夫,這孩子一個月前被摔著後腦勺了,腦震蕩,從汽車上甩下來的……」

  蒙蒙的摔傷,一直像個提在半空的吊爪,揪著當父親的心。

  「多長時間?」女大夫搭拉的眼皮終於抬起了一半。

  「有四十六天了。」

  那眼皮又垂了下去,接著在藥單上寫著一些楊建華完全不認識的中國字,不置可否地說:「先吃藥,打針看看。如果不放心,再到總醫院腦系科看看。」

  腦系科!

  「您再給看看,這癥狀會不會是腦子裡的毛病?」楊建華覺得自己的舌頭有點發緊。

  「你這人怎麼這麼啰嗦?!告訴你現在不像,你既然說他腦震蕩,就去看腦系科。」搭拉的眼皮這會兒突然睜得老大,露出女大夫黑白分明的眸子,然後又迅速地垂下去,用眼角把楊建華狠狠地夾了兩下。

  一拳頭就能使這「夾子」開成紅花。

  楊建華使勁忍下去想在那眼皮上揮舞一下的念頭,抱起兒子走出診室。

  打針,吃藥。小蒙蒙躺到家裡床上時,臉色好多了,頭也不再發燙。

  楊元珍鬆了口氣。建華心裡仍被吊爪揪著,退燒針管退熱,病源呢?

  「爸爸……」小蒙顯得精神了。

  建華摩挲著兒子的手。這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指甲是方形的,長在自己手上是那麼難看,在蒙蒙手上卻十分可愛。他把這手放到自己唇邊,輕輕吻了吻。

  「爸爸,……我想,買個足球……奶奶不同意,她不讓我踢足球。」

  「爸爸同意,你過生日那天送給你。」

  「過生日,你不是要帶我去少兒活動中心嗎?」小蒙惟恐一件生日禮物代替另一個生日許諾。

  「帶你去,去一整天,所有的項目全讓你玩過來。」建華想讓兒子高興。小孩一高興往往病就好了。

  果然,小蒙蒙一骨碌爬了起來。

  「真的!」

  建華的心終於回到了原地,奶奶笑著趕緊把孫子按下,蓋上被。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來人是辦公室的小劉:「嚴經理讓我通知您,立即到工程總指揮部去,有急事。」

  急事?現在工程上哪有不急的事!

  那麼,回頭抽空再去腦系科吧。

  工程總指揮部,幾位正副總指揮在等他。曹局長什麼也沒問,建華什麼也沒說,大家圍著桌上的沙盤坐下了。

  「鳳凰橋什麼時候能完工?」曹局長問。

  「一個月。」建華信心十足。

  「不行,得提前。」

  「再提前五天。」這意味著在預定日期內提前了半個月。

  「十天。」曹局長凝視著新提升的經理,「二十天完成任務。總指揮部準備把光明橋的修建任務交給你。光明橋開工的時間必須在二十號左右。」

  十天?五天已經拿出了衝刺的力氣,哪來的本事再擠五天。

  「光明立交橋,是環線上最大的一座立交橋,在全國也是數得上的。時間緊,任務重,它是環線工程最後一戰,什麼時候拿下它,什麼時候全線通車,敢不敢立軍令狀?」

  立軍令狀?軍中無戲言,楊建華不能不猶豫。

  「人生能有幾回搏?造光明立交橋這樣的大橋,人一生能趕上幾次?失去這個機會,我敢肯定,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我試試看。」

  「今天找你來,沒給你試試的時間。」曹局長步步緊逼,口絲毫不松。

  「好,我接了!」楊建華一拍桌子,像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總指揮部。

  接下這個任務,就意味著鳳凰橋的工期要在極限上再縮短十天,同時做好光明橋的前期準備工作和鳳凰橋的收尾工作,他的兵將會怎樣說?

  「接得對!這一頭一尾全歸咱,死了也值。」老隊長興奮地一拍大腿。參加這樣宏大的工程,完成了他幾十年的夙願,老頭兒像注射了興奮劑。

  「為保證橋面工程時間,明天就得上大梁。」建華盯著老隊長由於高興而愈發發紫的黑臉。

  老頭兒掰指算算:「對。只是怕帽梁的模板橋拆不出來,木工班夜班只是五個人。」

  「集中兵力一起上。」

  「我包了!」蹲在牆角抽煙的陳寶柱大大咧咧地站起來,「這活兒歸我們突擊隊。」

  「這不是鬧著玩兒。」老隊長瞟了陳寶柱一眼。

  「你們都去睡覺,養足精神明兒上樑。明兒上午,我准叫你們看不見帽樑上有粒木渣兒。」

  「有種你就干。別吹大牛。」老隊長一貫看不上陳寶柱。

  「不信?我……」寶柱急得要瞪眼。

  建華拍拍寶柱肩膀:「我信。寶柱,看你的了,注意安全。」

  「你放心。」陳寶柱拍拍胸脯,神情從來沒有這樣莊重、嚴肅。

  兒子的這副神情,是寶柱媽一直希望在他臉上看到的,老太太多想兒子能認真、能莊重、能溫順哪。可當她兒子帶著這樣一副母親理想的神色率領突擊隊連夜奮戰的時候,寶柱媽已進入了彌留之際。

  她對死毫無恐懼,受了一輩子苦,生給了她多少值得眷戀的東西?能夠不再睜開眼睛,苦海便到了盡頭。

  癱在床上這麼多年,她與外界幾乎隔絕。她不識字,家裡又沒有電視機,她無法感受到時代的巨大變化。她想像不出別人家都是怎麼生活的。嫁一個有出息的丈夫,生一個有出息的兒女,那福該怎麼受用?幾十年嘗的全是苦,反倒不知何為苦,何為樂?活著就是苦,死了便是樂。她憑著自己的生活經歷,簡單地把生活中的人分作好人和壞人。好人又分為善人和本分人,壞人分成惡人和不走正道的人。她遇到過不少善人。當她還是個小丫頭時,村子裡來過一個賣糖稀的老頭。見她飢腸轆轆,舔著舌頭的發饞樣子,便拿細葦子棍在糖稀中一滾,送給了她。這是她第一次吃糖,棉簽大小的糖稀,讓她記了老頭兒一輩子的恩德。還有救她出火海,幫她從良的民警同志;照顧她這麼多年的街坊楊元珍,眼前正在醫院伺候她的「服務隊」閨女們……這些人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卻受了人家那麼多情,無法報答。

  寶柱媽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抖動,她嘴唇向里抽搐著,痛苦地喘著大氣,死神在召喚她。她用灰敗不堪的手緊緊抓住被單,像是害怕被煎熬的靈魂就這麼去了。她,在等待她的兒子。

  老天爺把她放到這個人世上,就給了她這麼一個親人,雖不是她親生的骨肉,卻是她一點點拉扯大的心頭肉。他是她的兒子,是狼、是虎,總是她的。

  守護她的一位公司服務隊的女工,看她不行了,告訴她,已經派人去工地叫寶柱了。

  她等著……

  剛住院時,兒子在她身邊守了三天,這三天是她一生的安慰,雖然轉瞬即逝,她還是感謝兒子,就像小時候那支糖稀,葦子簽兒雖小,卻終生難忘。

  她等著,她要再見寶柱一面,她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

  「快了……從工地騎車到醫院,怎麼也得半個鐘頭,現在正修二環線,道路太擠,車騎不快。」

  從她那圓睜的雙眼,似乎看到了她的願望,守護的人,不斷給她輸入希望。

  快了,快了,快了……陳寶柱剛把自己的突擊隊拉上去,就接到母親病危的信。怎麼辦?他不能現在就溜了呀。

  媽,您再等等我,再等等……陳寶柱心裡火燒火燎。

  他離開醫院時,母親拉著他的手,流著淚說:「寶柱,你去工地幹活,媽高興,媽高興看你成人,媽只盼臨咽氣時,你守在我身邊。」

  「媽……好好治病,您能好。」

  母親顫巍巍從腰中掏出一個布包,她把它埋在牆洞里二十多年,住院時又讓楊大娘給她縫在褲腰上。「這是兩隻金戒指,你留著。媽就這麼兩件值錢的,這麼多年,甭管多苦,日子多難,想著自個兒還有兩件寶貝,心裡就踏實,覺著自個兒,還能給兒子留下娶媳婦的錢。拿著,別丟了,別花了,見著它就見著了媽,不到娶媳婦別用它。」

  他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來,他伸不出那雙手,怕捧不住母親山一樣重的疼愛。

  現在,母親要去了。他無論如何也要見媽一面。

  可是,此刻,他卻拔不出腿。

  今兒晚上的活兒,事關重大,關係著整個工程進程,關係著他陳寶柱的誓言,也關係著他們整個突擊隊———十一個哥們兒的榮辱成敗。

  道路改造工程上馬了,施工隊承包了鳳凰橋的施工任務。隊里接著成立了一個個承包班組,班組人員由班組長自己挑。眼見一個個都被叫上了號,獨陳寶柱沒人要。

  陳寶柱氣得青筋直暴,找到楊建華。

  「老隊長給我穿小鞋,讓我栽面兒。」陳寶柱倒不是不幹活手就癢,是覺得難堪。

  「該明白了吧?別看平時大家不惹你,可誰心裡都有桿秤。關鍵時候,你就可以看出大家並沒把你放在眼裡,這可怨不著老隊長,是班組長們不要你,因為你不行。」

  「我不行?!」陳寶柱被楊建華的話激怒了,「拉出來,咱們比試比試!」

  「比試比試?」楊建華故意激他,「讓你承包一個組,你敢不敢接?」

  「敢!干不過他們,我是孫子。」

  幾天以後,由幾個施工隊甩下來的落後青年組成的「陳寶柱青年突擊隊」成立了。這是一支全部由解教人員、勞改釋放青年組織起來的隊伍,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二歲。

  公司為這支隊伍製作了和其他正式青年突擊隊一樣的隊旗。楊建華親手將這面旗子授給了陳寶柱。勞動創造了人類,他相信艱苦的施工勞動一定會把他們鍛煉成真正的人。楊建華把陳寶柱突擊隊安排在鳳凰橋這個重要的位置上,送陳寶柱八個字———自尊、自愛、自強、自信。

  陳寶柱第一次在人們面前挺直腰桿做人。

  班組長們看不起他,給了他一個震動,楊建華信任他,讓他挑起一副擔子,又給了他一個震動。他用這八個字向隊里十一個被甩下、有污點的哥們兒做了開場白:「哥們兒,別人瞧不起咱們,這一次豁了老命,咱也得爭爭這口氣,我就不信,咱們干不過他們!哥們兒,都賣把子力氣,把紅旗給我奪下來,讓他們看看誰是孬種!」

  鳳凰橋工程,將是他們生活的一個新起點。

  火熱的生活,緊張的施工,忘我的勞動喚起了陳寶柱突擊隊員的良知和膽識、勇氣和力量。與其他班組相比,他們從不落後,上個月,還奪得了施工隊的最高獎金。

  緊張的施工,把陳寶柱的心鑄在了工地,澆鑄在大橋的每一個墩台上。

  他覺得自己變了,變得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然而,老隊長仍然不相信他。

  他要以今晚的行動使老隊長,和那些過去曾經看不起他和他們的人相信,他們,陳寶柱突擊隊的十一個青年人也是建設大橋的主人。

  一個晚上,拆除全部帽梁模板,還要保證質量,這關鍵時刻,他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

  但是母親!

  媽,您就再等等我吧!拆模板的活兒是我誇下海口攬下來的,干不完要誤大事,誤整個工程的工期!我不能讓您閉眼前,再看我給您丟一次臉……

  轉天清晨,老隊長早早醒來,趕緊鑽出工棚。他發現整座大橋上的四十多個帽梁的模板已經全部拆除乾淨。一根根預製大梁也已整齊地排列在橋墩下面。

  他媽的,陳寶柱這小子還真行。

  「陳寶柱!寶柱!」老隊長大聲喊著,他第一次產生了誇一誇陳寶柱的念頭,他掏出內衣口袋裡還從沒拆過封的一盒好煙,準備獎陳寶柱一支過濾嘴香煙。這小子,關鍵時刻不含糊,助了他一臂之力。

  突擊隊一個隊員疲乏地靠在吊車的履帶上,像是在夢囈:「寶柱剛走,看他媽去了。」

  「他媽咋了?」

  「夜裡死了。」

  死了?……

  老頭兒的眼圈紅了。他發狠似的吹響了早班的上工哨,尖厲的哨聲在工地上空迴旋,飄蕩。

  腰部一陣劇烈疼痛,一陣陣攪得他心麻。他緊緊腰帶,戴上安全帽,拿著指揮旗,走向指揮台。

  今天十根大梁全看他的了。

  二

  二十天過去了。道路改造工程傳來第一個捷報,全市第一座立體交叉橋宣告完工。昨夜,施工隊幹了一個通宵,白天兩個組油刷大橋護欄杆,其餘班組和青年突擊隊清掃工地現場。節省下來的材料運往光明橋工地,廢土廢料垃圾也拉走處理掉。下午工程總指揮部對大橋最後一道工程橋面質量進行了驗收,有關技術人員經過嚴格檢驗,評定油麵整度完全達到一流水平。

  二十天,工地上沒有人回過家,沒有人每夜的睡眠超過六小時。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工程不停,機械不停,時間不斷,空間佔滿,一環緊扣一環,擠出拼出了一天。

  公司經理楊建華是惟一一個離開過鳳凰橋工地的人。他需要在五個工地巡迴指揮、檢查。其他四個工地速度並不比鳳凰橋遜色,工人和技術人員的高度責任感,在緊迫的任務面前,達到了忘我的程度。

  曹局長站在鳳凰橋寬闊的橋面上,拍拍楊建華的肩膀:「好樣兒的。」

  「工人們這些日子都干紅了眼。」楊建華補充說。

  曹局長點點頭:「是呀,咱們市政工人用自己的汗水,證明了他們是好樣的。」他是從鐵道兵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幹部,分配到市政工程局,有人勸他不要去,說那是個最亂最糟最吃力不討好的單位。他還是來了,他看到了這三個「最」。他想整頓,談何容易。現在,他把這支最亂最糟最讓人瞧不起的隊伍,拉上了這個舞台,導演出了一場有聲有色有苦有樂有難有險的大劇,震撼人心的大劇。

  現在他首先自己被這個「劇」感動了。抗美援朝時,他是炸橋能手,也是建橋專家,在敵人的炮火底下,飛機轟炸聲中,他用木頭,石頭,鋼板甚至還有人的血肉之軀建成過無數座橋。戰士們在戰場上殺敵紅了眼,在炮火中修橋架橋紅了眼,那是在血中與敵人作戰。而現在,沒有炮火硝煙,沒有飛機轟鳴、血泊犧牲,他的工人們仍然干紅了眼。這是什麼?民族之魂,中華民族的一股子精靈之氣。有了這,何愁不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他念大學的兒子這一陣子老跟他念叨「民族的劣根性」,而且一一列舉出例子論證給他看,他肚裡裝了橋樑學、工程學可沒有那麼多社會學、文化學,從沒認真思考過兒子提出的問題,覺得兒子說得太片面,有時又覺得有點道理。而轉業到這近十年,不知是不是兒子所說的那個「商埠文化」。他發現社會上機關里的的確確有那麼一種令他厭惡的東西,扯皮、恭維、說漂亮話卻不辦事;淡漠、猜忌、牢騷滿腹而又胸無大志,看別人冒尖就眼紅妒忌,諷刺謾罵,背後做手腳……這使他厭惡反感然而他自己卻無法擺脫,在全市這個大戰役開始之前,他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想為而無為的閑官,而他手下的這些工人,也只會給馬路來回打補丁,閑著沒事就鬧事,工程隊里常常就像是一個泥濘的鬥牛場。

  而現在,在這場空前的壯舉中,那些平庸似乎都被大戰役洗滌,他和他的工人們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蹟,如果兒子了解了這一切,他會說些什麼?

  「好好乾!」曹局長又一次拍拍身邊這位年輕的經理,「下一個光明橋要更漂亮更利索,干出世界一流水平!」

  楊建華笑笑,點點頭。

  局長一行人的汽車剛離開工地,老隊長便找到楊建華。

  「建華,又來人總結你的事迹呢,這回可是市裡來的人。你年紀輕,估摸著要把你調局裡去呢。」

  下午,當總指揮部對橋進行驗收的同時,市委的一個調查組也開進了鳳凰橋工地。調查組直接找到老隊長,要求他從清理工地現場的工人中抽出十個不同年齡不同性格的工人開座談會。座談會一開始,主持人就明確了會的主要議題,一是了解經理楊建華的情況,二是了解陳寶柱突擊隊及其本人情況。

  剛才,老隊長已經把人召集齊了,回過頭來找楊建華。

  「總結我的事迹?」

  「可不,點著名了解你的事迹呢。」老隊長臉色不太好看,「你是經理,咱二公司又爭氣,算是你經理領導得好,光總結你的也就罷了,可還總結陳寶柱的。我覺得不合適,寶柱這小子在鳳凰橋露了臉,娘死了都不回家,豁出命干,這不假,可誰又是孬種?你不能捧他過了頭,這兩天,《青年報》登報,團市委表揚,就行了,怎麼市裡也把他當人了?難道說過去老實巴交、肯乾的小夥子,像那幾個隊的,都頂不上他這個根兒有黵兒的人?」

  楊建華望著老耿頭,沒有做聲。

  他不偏袒陳寶柱,也沒特意宣揚過陳寶柱突擊隊。有次公司團委書記找他,說《青年報》準備採訪一下公司的幾個青年突擊隊。他對團委書記說,希望在宣揚正面典型事迹的同時,也要注意把一些落後青年轉變為先進青年的事例宣傳出去,展現一下市政青年工人的整體風貌。後來,《青年報》記者怎樣採訪陳寶柱,團市委怎麼表揚陳寶柱,他就一概不知了。他贊成這種宣傳,這不僅對後進青年的轉變增加了動力,而且可以幫助社會去正確對待有過污點的青年。但倘把陳寶柱作為市級先進典型,他又覺得過了分。有很多青年突擊隊比陳寶柱突擊隊事迹更為突出,不能因為這是支由後進青年組織的隊伍,就把先進的標準降下來。後進青年的覺醒在於人們把他們看做平等的人,一旦降低標準,只能造成他們心理上新的不平等。不能這麼干。

  「老隊長,市裡的人在哪兒?我去看看。」

  「別忙,師傅還有句話想跟你說。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人不能圖那虛名,踏踏實實幹點實事就成。師傅就這麼一輩子過來的,我啥也不圖,就圖靠自個兒的手,靠自個兒的這把子力氣和技術,活個心裡自在。你能當上經理就不低了。市政工程局萬把號人,又有幾個能當上經理?人要知足,心不能太高。經理還是幹活的,你幹得來,可要是到局裡,你就干不來了。你沒那麼多心眼,師傅怕你將來吃虧。要想不吃虧,你就得變心眼,師傅又不願意看著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老頭兒不知怎地動了感情,一雙手搓著一支煙捲,怎麼搓也搓不上。

  「師傅,您想到哪兒去了。」楊建華掏出一支煙遞給師傅,又替他點上火。

  「干點事,別讓人家四處去宣揚。別人抬你,你得壓著,人怕出名豬怕壯,小心費了力,反倒遭人嫉。」

  「您聽到點什麼了?」

  「沒有,現在是沒人說你個不字,我是經驗,提個醒兒。」

  經驗,這兩個字,老隊長是有著血的體驗的。老耿頭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連續的勞動模範,年輕時也著實紅火過一陣,名字上過報,照片登在局光榮欄里,是個著名的「鐵」隊長,可十年動亂一開始,他就成了「假勞模」。他嘗受了當尖子挨掐的滋味。

  楊建華轉身朝開座談會的工棚走去。

  他要找市裡的人談談。並不是因為老隊長的話使他動了心,而是他自己從來就不贊成宣傳自己。公司工人集體的功績不能加在他一個人身上,倘這樣宣傳,起到的作用將是負的,比摧毀他公司的全體機械還要麻煩。

  他在門口站住了,想先聽一聽座談會的情況,聽聽工人們怎麼評價他這個新經理,又怎麼看待這支小有名氣的陳寶柱突擊隊。

  屋裡主持人陌生的聲音在啟發工人:「大家敞開談,什麼問題都可以反映。好的地方就別說了,我們全都掌握了。今天主要是想聽聽大家對楊經理的意見和工作中的問題。大家放心大膽地說,不要有顧慮,我們一定為反映問題的同志保密。就是傳出去,楊經理若打擊報復,你們立即向我們反映,市委一定嚴肅處理……」

  會場一片沉默。

  這是了解他的事迹?這是組織部為提拔幹部而在聽取群眾的意見?

  楊建華悄悄離開了工棚。他們來幹什麼?他不能不產生一種懷疑,但是他覺得正在談論著關於自己的話題時,他最好要迴避。

  一輛汽車在他面前停下,會計從車上跳下來,氣呼呼地朝楊建華跑來。

  「經理,公司財會科不讓提獎金。」

  「為什麼?」

  「沒理由,他們說是嚴經理下的令。」

  楊建華火了,一個電話打給嚴克強。

  「獎金是我簽字讓領的,你為什麼扣住?!」楊建華在電話中嚷。

  嚴克強卻沉得住氣,慢條斯理地說:「楊經理,別喊嘛,這是上面的精神,我是照章辦事。」

  「什麼上面精神?誰的上面精神?你給我批了,責任我頂著。」

  「不行呀。」嚴克強仍舊不緊不慢,「我是管財務的,出了問題只能是我的責任,我可不敢違抗上級領導。再說,這個精神是市委的,你頂得了嗎?」

  嚴克強的語氣中有抑制不住的得意。

  楊建華惱怒地把電話掛上,想想,又給局計劃處撥了個電話。

  計劃處長支支吾吾:「這事不好辦呀,也可能你們的月獎金髮得多了些?……反正市裡專門發了個通知,要求暫時凍結二公司的獎金。」

  多了一點?鳳凰橋施工隊,在工程上整個給國家節約了六十萬,而工人們提取的獎金才一萬,六十分之一多嗎?這一萬是工人勞動換來的,搶時間搶出來的,精打細算省出來的。多勞就得多得,為什麼不算算這一百多人的施工隊,一個月干出幾個月的活兒,一百多人頂上千人的勞動量?整個工程隊只領取一萬元獎金,這一萬創造了六十萬元的價值!

  他把電話打到了總指揮部。

  「正在施工又要緊張開始時,突然來這麼一下子,工人們會怎麼樣想?咱們政策一旦制定,就不能老變!」

  「建華,你放心好了,政策一定兌現。」曹局長聽後當即回答,「鳳凰橋施工隊這個月的獎金晚發兩天沒什麼,你現在要集中精力考慮光明橋的施工方案。」

  「局長,咱們必須把話說清楚……」楊建華惟恐局長放下電話,扯開嗓門喊著。

  「說清楚什麼!」局長厲聲回答,「現在根本說不清楚!咱們現在要清楚的是道路改造的形勢!為了不給全市生產帶來更大影響,為了早一天解決交通堵塞擁擠的現象,市民們天天盼著環線早日全線通車。市政府要求我們四月底必須全線完工,你算一算時間,距今天只有一百十一天,你自己考慮考慮,有沒有你說清楚的時間!」

  局長啪地掛上了電話。

  說清楚?!

  楊建華從雲山霧海中鑽了出來,這才明白,市裡來的人根本不是總結什麼事迹、經驗,而是針對二公司,針對他楊建華來的調查組。

  他回過頭,走到工棚門口,一腳踹開了工棚大門。

  屋裡的人看見楊建華氣勢洶洶地出現在門口,都愣住了。一雙眼睛驚恐地望著他。

  冷靜,冷靜!你現在不是一個普通市政工人,而是領導著一個公司的經理!

  「大家可以散會了。市裡來通知了,請你們幾位立即回原單位。」楊建華語氣認真地說。

  工人們立即紛紛離開。

  「市裡誰來的電話?」調查組的人問楊建華。

  楊建華關上工棚的門,轉過頭去,盯著發話的人:「我。」

  「你?!」那人一驚,隨即質問,「你有什麼權利假冒市裡!」

  「你們有什麼權利來這裡?!」楊建華反問他。

  「我們是受市委的委託,是組織決定的。」

  「組織決定,這兒的任務是修立交橋!你們是來幹什麼的?」

  「開個座談會。」

  「這兒只需要站著干,不需要坐著談。這兒是什麼地方?你們知道嗎?這兒是第一線,是戰場,以後不許你們隨便進入我二公司的工地。我們不需要你們!」

  「如果我沒猜錯,你的名字叫楊建華。」調查組主持人站起身來,「你這種態度是錯上加錯!」

  「一點不錯,楊建華就是我。這兒我說了算。請你們立即回去!」

  「你不要心虛嘛,如果沒有問題,怕什麼?」

  「正因為我不怕,所以我才敢命令你們離開,叫你們從鳳凰橋工地滾出去!」

  楊建華打開工棚大門,說:「請吧!」

  一行人灰溜溜地走出工棚,調查組長氣急敗壞地甩下一句話:「我們要向組織部彙報你的問題!」

  傍晚,鳳凰橋工地從未有過的寂靜,苦幹了幾十天的工人們早已進入夢鄉,準備迎接下一個更艱巨的工程。在白熾耀眼的照明燈下,寬闊頎長的橋身靜靜地卧在那裡,像個正在酣睡的睡美人。

  楊建華獨自走上橋頭,凝視著這座他和工人們用血汗築成的藝術品。他為自己這支隊伍而驕傲。

  他剛剛從待業大軍加入到這支隊伍中來時,市政工人是被市民歧視的。由一支考不上高等學府,又沒有一個好爹娘的青年為主體的大軍。世俗的偏見,市政工人自身的表現混雜在一起,使自己的地位在眾多行業中淪為最低等。一半以上的適齡青年苦惱地找不到對象。矮人三分的屈辱感像陰雲籠罩著市政工人的心。他們發泄自己情緒的辦法是徹底毀壞自己的形象,頭髮留得像女人,臉不洗、鞋不擦,身上穿件破棉襖,扣不系,帶不扎,麻繩一根勒當中,他們自嘲地編句順口溜:「遠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看是市政的。」

  那時候,市民常常看到這種情景,上下班必經之路被刨個槽兒,刨出的土堆在邊道上,汽車只好繞行,推自行車的和兩條腿走的,擠在邊道上翻山越嶺、跳躍前進。施工工人根本不去鋪設管道,或去整修路面,而是東倒西歪,仰著、卧著、坐著、趴著看行人的西洋景兒。他們打盹、聊天、打牌,一條一百米長的路面能耗一個月。路人看不慣,有那多嘴的質問一句,便會引起這些有火沒處撒的工人群起而攻之,什麼話難聽甩什麼。市政工人野,人們都說他們野,他們索性野起來個樣兒給你瞧瞧。讓幹活?先給錢,給多少錢干多少活兒。沒獎金?那就慢慢耗,耗到上頭交不了差給了錢再干。頭頭搔頭皮,現在工人的覺悟太低,眼裡光有錢。

  錢?給多少錢能買來工人的自尊?

  如今,同樣也是這支隊伍,拉上來卻創造出發達國家用先進機械也難以達到的高速度。贏得了社會各界的讚譽和支持。一條環線,神奇般地在短短几個月時間醫治了社會與工人自我之間兩方面的心理痼疾。文明施工,施工不擾民,沿線為民服務,市政工人的形象在市民眼中變得高大了。工人們也在社會價值的天平上發現了自己。在他們懂得了自尊的同時,有了自尊。在這條全市人民關注的環線上,在這個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中,他們自豪地成了主角。楊建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隊伍充滿信心。

  鳳凰大橋竣工了,等待他的卻是誣陷和打擊。

  一定是有人搗鬼!

  不幹了,何必自找苦吃!楊建華越想越覺得撒手不幹是最好的選擇,誰眼紅這個「經理」的差事誰來干,誰他媽的覺得獎金髮多了誰來乾乾試試!他回他的施工隊,還當他的副隊長。

  「楊建華。」一個清脆熟悉的聲音,是肖玲。

  「這麼晚了,你跑到這裡幹什麼?」楊建華望著大橋,並不轉身。

  肖玲把手中的大衣披在建華身上:「我在局裡聽說了,趕來陪陪你。」

  「聽說什麼?」

  「聽說你把市委派來的調查組臭罵了一頓。調查組跑到總指揮部,讓曹局長立即停你的職。」

  「停職吧,我正不想干呢!」楊建華氣頂腦門。

  「曹局長兩眼一瞪:停了他的職,你們哪一個能指揮?他把那些人噎了一頓。」

  一股暖流衝擊著滿心的委屈。她冒著風寒趕來,就是為了告訴他這些,他感激地望著肖玲。

  在鳳凰橋施工的日子裡,肖玲經常活躍在工地,為工地寫報道,施工隊高昂的士氣,有她一份功勞。她每次來,都像過去一樣,和工人一起說說笑笑,忙東跑西。她的汗水和笑聲融進了這座大橋。楊建華和她沒有再談什麼,他想避開老隊長那天提出的話題,躲開肖玲那天真、坦白,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和那目光中的期待。然而他不能。他越來越喜歡這個活潑而又帶有幾分幼稚的姑娘,她已佔據了他心底那塊空白。即使在最緊張最忙碌最喘不上氣來的施工緊張時刻,他一看到她嬌小、輕捷的身影,心裡就會莫名地愉快和興奮。

  他想,她對他的愛慕不過是種浪漫的想像。當他把自己家庭和經歷中的一切全告訴她後;當她冷靜,現實地考慮到今後的生活;當她與他的結合面臨社會世俗的偏見和冷遇時;她該怎樣選擇和對待自己的選擇?

  工程太緊張,他顧不上跟她談。等大橋竣工後,挑一個明月皎潔的夜晚,他要跟她談。

  現在,這個夜到來了。卻在他如此心境之下來臨。

  「肖玲,你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聽說,有人向市委書記告了你一狀。高伯年批示,要認真調查,並立即停止二公司的獎金。」

  「是誰告的狀?告什麼?」

  「不知道。市委送來的那份文件,當場就被曹局長撕了,你不知道,曹局長的火氣比你還大。」

  「火氣?……」楊建華冷笑一聲,「鳳凰橋工地的工人連軸日夜苦戰,卻拿不到應得的報酬。我這個經理對得起我們工人們嗎?我怎麼向大夥交代?整天喊改革,叫改革,工程承包時都呼萬歲,上面要建設,要質量,要省材料,工人都做到了,為什麼偏偏落實工人們經濟所得這一項時,眼就紅了,就沒人為工人說句話?高伯年下令停發獎金,那麼就請他下來乾乾試試,他坐在洋樓里能知道工地沙土中的工人是怎麼乾的?我楊建華不幹這種失信於民的事,曹局長光發火有屁用,他該頂住,獎金照發。」

  「你不能怨曹局長,他不贊同市委的做法。」

  「不贊同?不贊同也得執行對吧?不執行就要丟烏紗帽,為了保烏紗帽就得昧良心,就犧牲工人的利益。」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兌現,我就不幹了,不用他撤職,我辭職。」

  「你錯了……」肖玲突然打斷楊建華的話,「我一直很佩服你,沒想到你的骨頭這麼脆。不幹了,算什麼英雄?把位子讓出來,就算你有能耐,你不是說過『一定』要把全市最大的光明橋拿下來嗎?」

  她用語氣強調「一定」二字的分量,話罷,用一雙美麗的眼睛逼視對方,但很快肖玲又害怕了,她怕楊建華生氣。

  她第一次敢於教訓她心目中的偶像。

  她是獨生女,母親五年前去世了,父親是醫院的藥劑師,非常寵愛自己的女兒。女兒太像她的母親,因此父親的疼愛中更多的又是放縱。肖玲從小自由自在長大,性格單純,又有幾分潑辣。她和父親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女不如說是朋友、忘年交的朋友。

  她由衷地欽佩楊建華,甚至是崇拜他。她從小一帆風順,羨慕楊建華那代人的坎坷,她天真純潔,最欣賞楊建華的成熟深沉。一舉一動,有一種男子漢的特有風度,她的那些同齡男同學在楊建華面前,不過都是些乳臭未乾的毛孩子。自從楊建華在她心中站定,她的性格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去掉了幾分「假小子氣」,增添了幾分羞赧;少了幾分爽快,多了幾分含蓄。少女的心理隨著生理的成熟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這種微妙的變化,沒能躲避過父親的觀察。她告訴了父親。沒想到父親勃然大怒,差點讓她認不出自己的父親。

  「我不同意!」父親臉色鐵青,「他要學歷沒學歷,要工作在建築隊,而且是個大你十歲的二婚頭!」

  「二婚頭,那怎麼了?你不就是比季姨大十歲的二婚頭嗎?您不同意我,我就不同意您。」肖玲早料到父親會反對,但她手中掌握著回擊的王牌。

  半年前,父親經人介紹與一個「老姑娘」戀愛了,兩人年齡恰恰相差十歲。父親同女兒商量,女兒深明大義,為了父親的幸福,她開了綠燈,可如今,父親卻給她開了紅燈。

  女兒的話使父親卡了殼兒。

  但他態度仍很強硬。他的情況與女兒不同。小季三十八歲,上山下鄉八年,待業一年,上大學四年,好好的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讓命運耽誤了「個人問題」,這個年齡不找「二婚頭」,就得當一輩子尼姑。況且,自己是本科畢業生,藥劑師,除了年齡大一些,哪個條件也不虧待小季。可女兒是才二十四歲的大學畢業生,總不致找一個大十幾歲的市政工人吧,什麼副隊長,根本就不能算國家幹部,沒有學歷,卻有個八歲的兒子。

  肖玲不管父親的反對,依然我行我素,誰也無法抹去楊建華在她心中的位置,終於引發了父女間的又一次交鋒。

  「小玲,你最近整天泡在工地,怎麼回事?是不是又去找那個楊建華了?早告訴你,不許找他,一個建築工人,有什麼出息?」

  「什麼出息?人家現在當經理了。」

  「經理,工人提拔上來的,還不是一樣一身野氣!」

  「我喜歡他。」

  「不行!」父親說不服女兒,只好說出實話,「你季姨今年三十八歲,你卻給我找了個三十六歲的女婿,這怎麼行?別人會怎麼看?」

  「這怎麼不行?您找您的老伴,我找我的男朋友,他們之間沒必要做橫向比較,自己幸福就成,管別人怎麼看!」

  肖玲的話再次使父親啞口無言。

  父親不再說話就是默許了,可肖玲還不知道究竟楊建華對她是什麼心思。她早已向他暗示了心跡,然而他卻若即若離,她覺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是親切的,友愛的,深邃的,就是缺少那麼一點熾熱,她渴望的那種情人的火辣辣的目光。或許他那個年齡的男人已經沒有了這種熾熱,還是他從來就只把她當個小妹妹看待?

  肖玲忐忑不安。有機會,她一定要和他談個明白。

  現在,機會來了。說不清為什麼,她不願在建華得意的時候向他表露愛情,只有在這時候,她的愛才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愛給人的是溫暖和力量。

  楊建華感到驚訝,沒想到他心目中天真單純的肖玲竟能說出這麼一番有用的話。

  他深深地回望著肖玲:一定!是一定。

  「謝謝你。」他說,「我楊建華絕不能讓人整倒。謝謝你給我打氣。」

  肖玲的目光發燙了:「建華……我願意做一個打氣筒,天天跟著你。」

  熾熱的目光,勇敢的表白,這女孩子總有一些特別的東西使他心動。

  「陪我到大橋中間去看看好嗎?」她的聲音有點羞怯。

  楊建華沒有答話,默默挽住她的臂,向大橋中段走去。冬夜的寒風撕扯著他們的衣服,風裡還夾雜著碎雪,刮打著面頰,火辣辣地刺痛,肖玲卻全不在意,她緊緊依偎著楊建華高大的身軀,把頭靠在他寬厚的肩臂上,依著新漆好的大橋欄杆站住。穿過工地木板圍牆,四周五顏六色的萬家燈光在夜幕中閃爍,不遠處變幻的霓虹燈廣告牌走馬燈似的映出一幅幅色彩絢麗的畫面。夜真美。

  「我這個人命不好。」建華終於開了口,目光聚集在大橋下停放的大吊車,「誰跟我生活都可能受一輩子苦。我原來的愛人就在婚後失望了,選擇了一條最理智的路 ———和我離婚。起先,我恨她,但細想想,她是對的。家庭就像一個鏈子,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命運系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允許其中一方在生活上追求更大幸福。許多人結了婚,才發現婚後的生活遠不像婚前熱戀時想像的那般幸福、浪漫。婚後沒有了花前月下,更多的是柴米油鹽,生活會由興奮變得漠然,吸引變成重複單調,這才意識到婚前的感情並非真正的愛情。當他們想走出去的時候,就會覺察到婚姻這根鎖鏈,限制了行動的自由。我的家庭條件很差,小蒙蒙已經懂事了,你面對的,是要有足夠勇氣來迎接的生活。我曾為一個人打開過鎖,我不知該不該把鏈子又套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

  「我要這鏈子。」肖玲緊緊抓住建華的胳膊,「因為鏈子那一頭是你。你要走得太快,把我甩下來的時候,我就緊拽住它,叫你等等我。當你落在我後面的時候,我就拉一拉,叫你快一點。就用鏈子把咱們倆鎖住,誰也別想跑。」

  楊建華忍不住笑了:「你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

  一陣寒風撲來,肖玲下意識地縮縮脖子,打了個冷顫,楊建華敞開大衣,把肖玲嬌小的身子裹進自己懷裡。

  風呼呼吼著,她靠在他溫暖的懷裡,什麼也聽不到,只聽他胸前那片暖地里,一顆心怦怦地跳動。她覺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愛的衝動在燃燒。她沉醉在他身上那種陌生的男人氣息中,恨不得把自己化在那股煙草和汗味混合的氣息中。

  她有些痙攣地摟緊了他。

  她的髮絲撩撥著他的面頰,一陣發香使他勃然心動。五年了,從柳若菲走後,他從未接觸過女性。可此時此刻此景,這風這雪這懷中的女孩子,一切又都那麼似曾相識,像在草原那些寒冷的夜晚,只不過當初那個女孩子心裡結滿了冰,而這一個則心裡燃燒著火。

  她仰臉望著他,她的臉離他是這樣的近,嘴唇向上張開著,軟軟的潮濕的,像在等待和渴求什麼。

  他低下頭,迎過去。

  一陣熟悉而陌生的藕香直衝他的口腔,這香氣竟跟她的,柳若菲口中的香氣一樣。

  他猛然停止了自己的動作。

  一陣刺痛。

  猛然間,這個熟悉的動作使他想起柳若菲。她現在幹什麼?也有一個男人陪伴著她嗎?

  這五年,他竭力不去想她,然而,在心底深處,卻始終嵌著一個抹不掉的影子。

  他慢慢轉過頭去。

  不遠處,橋頭上,有一個人緩緩向他們走過來。

  今天一收工,陳寶柱便離開了工地,他騎車跑了四十里路,從郊區火化場取來了母親的骨灰。

  大橋上樑的那天凌晨四點。大夫驚奇地發現寶柱媽的脈搏已經沒有了,但她仍睜著眼睛支撐著等待著,呼吸完全停止了,依然戀戀地不肯閉上眼睛,她要最後再看看兒子。兩個小時後,寶柱趕來了,他撲在母親身上痛哭,媽已聽不見兒子的聲音,她的身體已經變涼變僵,可她彷彿又聽到了,雙目竟漸漸合上了。

  這是他第二次面對親人的死去。他爹被處決時,他只是覺著栽面,並沒怎麼當回事,一門心思在他那群哥們兒中鬼混,只是對再也不能跟爹一塊坐吉普車兜風多少有點遺憾。那個專橫跋扈的爹除了教會他抽煙,喝酒,沒給他留下什麼值得追憶的東西。母親的死卻使他悲痛萬分。在這世上,媽就只寶柱這一個親人,而他,也只有媽最疼他。他知道自己不是媽的骨血,為此,他恨過她,也恨過那對把自己遺棄了的親生父母。然而當他一點點從那個混沌的世界中拔出腿來時,他卻越來越珍惜媽對他的疼愛。尤其,這幾個月,當他遭白眼落聘時;當他挑起大旗在建華的激勵下成立起「陳寶柱突擊隊」時;母親平時那些絮絮叨叨的、聽不入耳的話卻常常在耳邊響起,他後悔自己平時驕橫,後悔不聽母親的話,才落到這個地步。這種悔恨心情甚至在監獄裡他也不曾有過。關在大牆裡面的他,是淪落到底而不知恥的他;在工地上的他,是視無能落後為羞的他。這兩個他之間,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距離。

  為了爭這口氣,他和十幾個哥們兒,付出了自己大量的汗水和力氣,也得到了他從來沒得到過的東西。當他在寒風和酷暑之中和哥們兒一起上完最後一車混凝土收工回棚的路上,當他聽到那些原先不屑於理睬他們的人誇獎他們時,當他代表大夥領取到全施工隊的最高月獎金,他的心裡就會湧起一種複雜的感情。活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有這樣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尊嚴和價值,也從沒有像如今這樣把榮辱看得那麼至關重要。他渴望著將來把立功受獎的獎狀拿回去給母親看一看,也想推著母親到他親手修建的橋上走一走,他想讓媽知道:她的寶柱出息了。

  然而,母親沒有等到這一天。

  陳寶柱輕輕地把布包放在地上,打開。

  裡面端端正正地放著母親的骨灰盒,一個雕刻精細,做工考究的檀木骨灰盒。這本是專門供給高級人士使用的,不賣給一般市民。陳寶柱火了,人他媽的死了,還分什麼高級低級!他掏出這幾個月積蓄的全部獎金和工資,放在櫃檯上:「我就要買這個高級的!我娘她受了一輩子罪,死了,我這當兒子的怎麼也得讓她住得好點。」經理為難了:「這上面有規定的,得有證明。」

  「什麼證明?我沒有!我媽就我一個當架橋工的兒子,咱們是平民百姓。」陳寶柱氣得牙咬得發響,語氣盡量平緩,但還露出了火氣。

  「經理,您就照顧一下我們隊長,他為了修環線,親娘去世都沒見上一面……」同去的隊友幫寶柱求情。「噢。」

  經理望著寶柱,沉思片刻。親自給他挑選了一個最講究的盒子。

  此刻,陳寶柱雙手捧著骨灰盒,緩緩地走向立交橋的欄杆,喃喃自語:

  「媽,您瞧瞧吧,這就是我修的立體交叉橋……」

  他把盒子放在欄杆上,兩手撫摸著盒蓋,如同撫摸著母親瘦削的肩頭。寒風吹亂了頭髮,拍打著他的臉,他絲毫不覺得冷,他陪著母親觀賞著這座雄偉壯觀的大橋,凝聚著他的心血和再生的大橋。

  小時候,父親最愛去戲園子看大戲,每次都帶著他,甩給他個布袋,讓他在西瓜攤前拾人家嘴裡吐出的西瓜子,父親則大搖大擺地進去看戲,他在戲院門口的瓜攤前撿瓜子。等戲散了,他把撿到的半布袋瓜子交給父親。父親把他架在脖子上,拎著布袋子哼著戲,把他馱回家。母親把這瓜子洗凈,配上作料炒熟,然後賣給家福爹,家福爹再推車去賣。六歲的寶柱,開始為家裡掙錢。那次,戲散了,人走盡了,寶柱沒有見到父親,他哪裡知道,父親在看戲時和人動了手,被揪到了派出所里去了。老子光顧上去攪理,早忘了在戲院門口等著的兒子。夜深了,人稀了,寶柱哭著順馬路往家跑,他不記得路,只顧向來的方向跑。在一座大橋頭,碰到了尋找他的母親。母親一把把他抱在懷裡,他不停地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嚇壞了。母親撫摸著他的肩,抱著他,把他放在橋的木欄杆上,逗他看月亮照在水裡的倒影,看橋邊那昏黃燈光中飛來飛去的蟲。直到他慢慢地不再害怕,恢復了平靜,才背他回了家。從此,小橋,水中的月亮,燈光里的飛蟲,像一個朦朧而又清晰的夢,和母親的愛融合在一起,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

  「媽,您認不出來了吧?那兒就是那座木橋,那條污水河填平了,變成了自行車道。」

  他對母親說,他覺得母親的亡靈什麼都能看到。

  「媽,那天,我沒趕上送您,就是為這座橋。這橋比那木橋排場多了吧?我知道您盼的是我長出息,像建華那樣做人。我這陣子聽您的話了。您看那邊插的旗子了嗎?那是我的旗子,我就是那青年突擊隊的隊長。您盼我出息,盼了一輩子。現在,兒子出息了,您就細細瞧瞧吧……」

  淚水從陳寶柱的眼中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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